剛發生石神那件事的那段時間，湯川一直封閉住自己。
湯川不懂如何面對這名好友，畢竟如果不是自己，石神就極有可能不用入獄，也許亦可以與花岡有幸福的未來。湯川對此非常自責，於是他拒絕再協助警方，連草薙內海也拒之於十三號實驗門外、不再相見，直至被內海逮到坐在石椅上的湯川那天。
「我就是在這個石椅上認識石神的。」湯川眼望遠方、沒神地向坐在旁邊的內海說道。
「我完全不明白石神這個天才為什麼會因為愛而犯下如此不能彌補的錯誤。」
「可是……如果石神不是因為愛上了花岡，他可能一早就了結了自己的生命了。」
「……如我沒有介入這件案件、又或者如我由一開始就拒絕協助警方，更或者如我從來未有認識石神，可能現在大家都會得到幸福吧。」
「即使老師沒介入，大家也不必然得到幸福的。警方終有一天也會破案，況且儘管本案成為懸案，要花岡母女、石神一生都保守著這個沉重的秘密，真的是幸福的表現？老師，石神入獄是因為他真的犯罪了，而不是因為老師您介入了這案件……所以，老師您不要再自責了。栗林老師、學生們、草薙前輩……和我都很擔心您呢。」
正正因為內海這番說話，湯川想通了。
然而，由於這件事，湯川不敢再觸及「愛」這個課題。因此即使湯川和內海二人拖拉多年，仍一直沒有下文。內海自然明白湯川不敢多走一步的原因，她一直默默地守在湯川身旁，並沒有多求湯川哪天會改變。
令湯川研究起「愛」這個課題的契機，正正源於石神的惡作劇──
──在內海的勸說與開解後，湯川每月都會到監獄去探望石神這位好友。在內海回來前一個月，石神突然提起了她。
「當初逮捕我那位刑警小姐，下個月就要從美國回來了？」
「你怎樣會知道？」
石神沒有回答湯川的問題，他逕自換個話題「說起下個月……花岡小姐下個月就出獄了，然後她會和工藤先生結婚。那位先生真的很不錯，即使發生了這樣的事，他仍一直對花岡小姐不離不棄，這幾年間每天都會監獄來探望花岡小姐，還擔當起花岡女兒的監護人。不過我不能參加他們的婚禮實在有點可惜。」石神說得平淡，彷彿在訴說無關痛癢的事似的。
聽見石神突然提起這樁禁忌的話題，湯川臉色一沉，沒有回話。
石神察覺湯川的不自在，「是我叫花岡小姐接受工藤先生的，這樣她就能得到幸福了。」
「……那你呢？難道你現在就得到了幸福嗎？」湯川問起多年來他一直不敢提及的問題。
石神淡淡一笑，「花岡小姐得到幸福就可以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花岡小姐在一起，加上以經濟能力、社會地位作分析，她和工藤先生一起生活才能確保她的幸福美滿。在我這種人在一起，她是絕對不會得到幸福的。」
「……『愛』這個變數不定的東西，果然是最不可靠的。」湯川嘆氣，說出長久以來他對「愛」的看法。
「論據呢？」石神和湯川這兩位數學家及物理學家的對話，任何話題也少不了以論據、論證去佐證他們的結論。
「你對一物施加多少的力，你必須會獲得同樣大少的反作用力，這是物理世界中最基本的牛頓第三定律，這樣，每當我作任何事之前，都可以預先知道結果。然而『愛』這種不能用數字、質量去衝量的東西，其結果往往是不受人所預料和控制的。正如你為花岡付出了那麼多，仍不能得她的回應，所以，在我看來，『愛』的存在是最不合邏輯、最不可靠的。要我研究『愛』這種情感問題，絕對是浪費時間。」
「湯川，想不到你這樣天才物理家也會犯下和我的學生一樣的錯。」
「嗯？」湯川眉頭一挑，等待石神說下去。
「你之前曾提到夏天你在玻璃浦發生的事。」因為不希望再發生石神這般事情，湯川決意把玻璃浦的真相封印起來，希望成實、恭平他們可以得到幸福，而石神得知此事的來龍去脈後亦很體諒湯川這位老朋友的決定。
「那件事也是由愛而生的悲劇。」
「你那時是不是為那個孩子作了一個水火箭的實驗[1]？」
「我做那實驗是希望消除他對物理的誤解與厭惡，和愛完全沒關。」湯川坐正，和石神澄清。
「冷靜點，我不是說這個。」石神笑逐顏開，似是在笑湯川的不老實，「在製作那個水方箭時，湯川你有把空氣阻力計算在內吧？」
「當然，如未有考慮空氣阻力，水火箭就會因空氣阻力的影響而掉落，這樣實驗亦隨之失敗。」
「對，單單一項牛頓第三定律，其只應用在不計阻力的學說層面上，現實中你做任何實驗，除了考慮到牛頓第三定律，還必須把其他因素如空氣阻力、重力計算在內，而這些因素往往也是多變的，比如因風向改變也會影響空氣阻力，因此，實驗過程常常出現意外，以致結果未必如你所想。所以物理問題本質上和關於『愛』的情感問題並無很大分別，因兩者均是受到很多因素所影響，都並不容易達到你所希望的結果。」
聽罷石神的結論，湯川皺著眉頭思緒。良久，才開口說道：「你是在挪喻我就像你的學生般一直在表面是幾何問題，但實際卻是函數問題的死胡同中躊躇？」
據說石神在出數學考題時總喜歡愚弄學生，比方說看起來像幾何問題，其實是函數的問題，我聽了恍然大悟。對那種不瞭解數學的本質、早已習慣根據公式解答的學生來說，這個問題想必很有效。乍看之下好像是幾何問題，所以學生便拼命朝那個方向解題，然而卻解不出來，唯有時間分秒流逝。要說是壞心眼的確很壞心眼，不過用來測試真正的實力倒是很有效。[2]
「那是由於你不瞭解『愛』的本質。」石神此時笑意更深。
「沒興趣瞭解。」
「未了解過其本質就說沒興趣，你和那個在玻璃浦說討厭物理的孩子有什麼分別？」
「……」湯川沒話反駁。「時間到了，我要回大學了。」他站起來，拿起放在椅背上的西裝外套。
「湯川，你沒那時候年輕了。」石神自顧自說，完全沒有送客的意思。
湯川停下穿上外套的動作，「當然，自那時候計起，都六年多了。」
「所以，要作了解的話就快點，還是沒興趣的話就放手，別耽誤別人的光陰。」石神此時也站起來，「那個刑警……似乎和美國那邊的男同事關係不錯。」說罷，石神就轉身離開對談室。
事實上，湯川不太明白石神那番說話，至少他不知石神為何會知道內海在美國的情況……他說內海在美國有位關係不錯的男同事？正當他決定擇日再去找石神問個明白時，內海的（實際為岸谷的）一個短訊，打亂了湯川的計劃、擾亂其生活，並開始研究起『愛』來。
＊ ＊
「石神你言之有理，當未了解一事的內涵而否定它，這絕對是幼稚的表現，並不合符科學家的精神……所以有關上回你說的那項研究，……」
「你指研究『愛』？」
「咳、咳……沒錯，但我失敗了，還未開始實驗就失敗了。」
「那就重新再來啊，和物理實驗一樣，必須反覆試驗才能成功吧。」
「……被你這樣一說，我突然明白了你上回那番說話，雖然今次失敗了，但在略知『愛』的內涵後，我發現其並不是我想像中沒趣，也許我會繼續研究它吧。」
「希望你的實驗很快能夠成功。」
石神向湯川報以一個祝福的笑容，他知道，湯川他戀愛了。
而湯川不知道的，就是早於湯川開始探訪石神之前，內海就一直和石神進行書信來往，期望石神可以諒解湯川的作法。這樣，多年來石神一方面與湯川面談、一方面與內海通信，把兩人微妙的關係都放在眼內，轉眼間，自己都快要滿刑出獄了，兩人仍停滯不止。他知道湯川不敢前進的原因在於自己和湯川不解風情的個性，於是他在解開湯川的心結後，為了推動這位沒女人緣的老朋友行動，而說了一個小謊──內海是和美國那邊的同事關係不錯，但他們都老得可以當內海的爹了。
石神希望自己的一個小惡作劇，能夠令兩人得到幸福。
(FIN.)
[1]水火箭原理就是基於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的存在。水火箭從後噴出來的空氣（作用力），會把氣球往前面推進（反作用力）。當然也要考慮到空氣阻力、重力的影響。
[2]摘錄自東野圭吾 《嫌疑人X 的獻身》
